行走古里
來源: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 發布時間:2024-01-03 09:21

鐵琴銅劍樓藏書歷經五代,代代傳承,不僅是責任使然,還有浸潤其間的精神密碼……

古里,是常熟東南的一個古鎮。在城里人看來,這里依然是一個充滿農耕文明氣息的鄉下,但就在這不顯山露水的江南小鎮,卻有一座名聞遐邇的藏書樓——鐵琴銅劍樓。

走過一座石拱橋,那掩映于草木中的小小院落便映入眼簾。青磚黛瓦,白墻木門,古色古香的鐵琴銅劍樓,與我撞了個滿懷。

鐵琴銅劍樓為瞿紹基建于乾隆年間,原稱“恬裕齋”,取《尚書》中“引養引恬”“垂裕后昆”之意。后來,瞿紹基的兒子瞿鏞將其更名為鐵琴銅劍樓,原因是在京城金石古物中,瞿鏞尤愛一臺鐵琴和一把銅劍,“嘗得鐵琴銅劍,遂以名其藏書之樓”。

樓內藏書得益于瞿紹基、瞿鏞、瞿秉淵、瞿秉清、瞿啟甲、瞿濟蒼、瞿旭初、瞿鳳起五代遞藏,一代一代為書奔走,可謂數世流芳。

如今的鐵琴銅劍樓,已不見當年插架萬軸、書盈四壁、高朋滿座的景象。但書香,從未因時光的流逝而蒼老。行走中,樓主與藏書的故事在眼前交織呈現,恍若穿越了百年光陰……

鐵琴銅劍樓原有四進。其中第一二進毀于抗日戰爭時期,僅存之樓為原來的第三四進。樓房坐北朝南,回式結構,中有小天井相隔,每進兩層,迭落山墻,檐下有撐拱,精巧的夔龍紋,是典型的蘇南建筑風格。

自唐代以來,官方藏書與私家藏書便是書籍流通史上并列發展又相互交融的兩條線。官方藏書多為正統經史或是經國濟世的學問,而私家藏書則多以藏家喜好為準,如戲曲雜劇、民間閑話等。清代是私家藏書發展的頂峰,鐵琴銅劍樓與聊城楊氏海源閣、杭州丁氏八千卷樓、歸安陸氏皕宋樓,合稱清后期四大藏書樓。

瞿家世居古里,有良田千頃。瞿紹基少時讀書勤敏,然則科舉屢試不中,后援例薦任陽湖縣學訓導,但他剛任職不久,就以母親年事高、需要奉養為由而辭職。回歸故里后,瞿紹基以藏書為樂,“讀書樂道,廣購四部,旁搜金石。歷十年,積書十萬余卷……”為了收集更多古籍,他省吃儉用,后人評其“有一裘三十年之風,惟好聚書”。

第二代樓主瞿鏞,與其父瞿紹基有類似經歷。曾擔任寶山縣學訓導,同樣不久即歸。他致力于收羅江南珍本古籍和文物古董,自詠其樓道:“吾廬愛,藏弆一樓書,玉軸牙簽頻自檢,鐵琴銅劍亦兼儲,大好似仙居。”他繼承并擴充家藏之書,讓鐵琴銅劍樓名聲大振。

瞿鏞的兩個兒子瞿秉淵、瞿秉清為第三代樓主,藏書傳至此,正值太平天國運動興起,江浙大量藏書樓毀于戰火,瞿氏兄弟帶著藏書前往江北避難。有學者評論:“鐵琴銅劍之藏,則以瞿鏞有賢子孫,扶書避難,雖稍受損失,而珍秘之本,維護未墜。”及至第四代樓主瞿啟甲,他攜所藏珍本藏身上海,躲過了亂世戰火……

小樓依舊,青苔依舊,200多年間,鐵琴銅劍樓經受的風雨滄桑有目共睹。

聚書難,護書更難。

鐵琴銅劍樓藏書歷經五代,代代傳承,不僅是責任使然,還有浸潤其間的精神密碼——瞿家人骨子里對文化的追求與守望。

同治五年(1866年),畫家吳俊應瞿秉淵、瞿秉清兄弟之邀繪成《虹月歸來圖》。圖文和題跋講述了鐵琴銅劍樓藏書歷經兵燹、多次轉移,最終回歸故里的故事。

《虹月歸來圖》就懸掛于鐵琴銅劍樓大堂,我在畫作前駐足良久,從細微精致的筆觸里,仿佛讀到了文化守望者的矢志不渝。

時值太平軍攻克南京,直逼蘇州,為避免藏書受損,瞿氏兄弟先后轉移圖書達7次之多。在《虹月歸來圖》的跋記中,瞿啟甲的好友張瑛詳述了攜書避難的過程:“聞警,敬之(瞿秉淵)、濬之(瞿秉清)昆仲檢世所罕有者,分置邨北之荷花樓、西之桑壩及香塘角,又取經部寄于周涇口張氏。八月,常熟陷,親至各處捆載,舍去十之二三,擇千余種,一寄歸市董氏,再寄張市秦氏,復運至鹿阿唐氏。已而土寇蜂起,復運至定心潭蘇氏。同治元年十二月,吾邑首先反正,四鄉蹂躪殆遍。瞿氏之書,一劫于菰里,再劫于香塘角,所存僅蘇氏一處。乃更擇宋元刊及秘鈔精校本,匯集十夾板,二年二月渡江,藏之海門大洪鎮。五月寇退,載書回里,其幸存者計若干種,可謂艱矣。”

此次攜書避難中,瞿氏兄弟著手為藏書編目,邀請當時版本目錄學和校勘方面有專長的學者參與。光緒三年(1877年),瞿秉清不幸染病去世,編目的重擔就落在了瞿秉淵一人身上,后來,他的兒子瞿啟甲,以及侄兒瞿啟文、瞿啟科也參與到這項工作中。

作為鐵琴銅劍樓的第四代樓主,瞿啟甲面對的困難風險更多。

歸安皕宋樓藏書被后人賣給日本人,日本人借此杜撰“古里瞿氏鐵琴銅劍樓藏書求售”的信息。鑒于皕宋樓藏書東流的教訓,兩江總督端方和學者繆荃孫策劃收購瞿氏藏書,脅迫瞿氏獻書,供京師圖書館收藏。瞿啟甲的友人葉昌熾、龐鴻文、邵松年等為其出謀劃策,致函朝廷,證明“瞿氏書永無輸出”,勸阻朝廷放棄征集瞿氏藏書。宣統三年(1911年)三月,繆荃孫奉旨到江南催促瞿啟甲呈書。五月,繆荃孫回京,只帶上部分瞿氏藏書。經葉昌熾等竭力斡旋,鐵琴銅劍樓藏書精品終于得以保全。

此后,鐵琴銅劍樓又歷經了第二次劫難。當時軍閥混戰,瞿啟甲擔憂戰爭危及藏書,“擬租屋滬上,運書藏儲。”請好友徐兆瑋謀劃護書之策,徐兆瑋建議:“藏書運滬亦是善策,但租屋須擇四周圍有空地或稍靜僻者,以防火警。”瞿啟甲采納徐兆瑋的建議,于1924年冬,用牛皮紙包扎鐵琴銅劍樓的藏書,再用夾板捆固,將藏書趁夜轉移到了上海愛文義路租屋密藏,再次躲過一劫。

1937年秋,日寇狂肆轟炸,藏書樓除第三進和第四進房屋幸免于難外,其余齋室堂舍以及所留書籍文物,悉成灰燼。幸好瞿啟甲早有預見,將上海愛文義路租屋內的藏書移藏至租界,再次躲過一劫。

據瞿啟甲《鐵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錄》自序記載:咸豐庚申之季,先嗣、先君抱書出亡,散失宋元本卷以千計……明刊本及鈔本、校本數更倍蓰,尚不足與也;至若當時未入《書目》之明清人著述則又不可勝數矣……字里行間,透露著一種惋惜,然而更多的則是護書的堅韌不拔與永不言棄的決心。

瞿啟甲臨終前遺命家人:“書勿分散,不能守,則歸之公”。不能守,則歸之公,這是一位文化守望者為私家藏書找到的最好歸宿。

新中國成立后,第五代樓主瞿濟蒼、瞿旭初、瞿鳳起三兄弟遵父瞿啟甲臨終遺命,將圖書分別捐給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常熟圖書館等藏書機構。現代學者鄭振鐸贊嘆:“鐵琴銅劍樓藏書,保存五世,歷年逾百,實為海內私家藏書最完善的寶庫。”

鐵琴銅劍樓,傾注了五代樓主在戰亂年代殫精竭慮護書所展現出的一種文化精神的守望;傾注了五代樓主淡泊名利,以藏書、讀書為樂,用文化點亮一方的情懷。

在鐵琴銅劍樓藏圖中,張式為瞿紹基繪《蔭棠先生檢書圖》,有楊文蓀、陶貴鑒、翁遠封等21人題詠;蔣寶齡為瞿鏞繪《子庸先生柴門臨水圖》,有黃廷鑒、潘慶雯、潘維恭等18人題詠;賀良樸為瞿啟甲繪《良士仁兄檢書圖》,有邵章、周貞亮、徐兆瑋等8人題詠……

這些學者文人的身影不時出現在鐵琴銅劍樓,借讀、查閱、抄錄,以及幫助鐵琴銅劍樓藏書校勘、考證、撰跋、題記。

鐵琴銅劍樓成為文人學子向往的殿堂。

歷代樓主毫不吝嗇公布私藏及精品,為愛書之人提供便利。藏書不僅供讀書人前往瀏覽、轉抄、參觀,還另辟專室,備好茶水膳食。瞿啟甲在一副對聯中這樣寫道:“種十畝蒼松何如種德,修萬間廣廈莫若修身。”

在鐵琴銅劍樓,我發現一本《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這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排印本,系瞿鏞編纂。后經瞿秉淵、瞿秉清,瞿啟文、瞿啟科等續編,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刊行。這本排印本,系瞿氏歷代依據刊本復校、增補而成,目的就是便于來訪者借讀、查閱、抄錄。

我信手翻閱這本“目錄”,悠悠書香飄然而至。

走出鐵琴銅劍樓,穿過以藏書樓為核心的歷史文化街區。我看到,古里正以“知識旅游”為切入點,通過活化傳統、復興文化、對話世界的方式,重構教育、科技、文化等場景。回到來時走過的石拱橋,沿河古樸典雅的建筑群盡收眼底,遠處,風吹麥浪……不禁想起瞿鏞的詞:“繞岸一灣溪水綠,當門十里菜花香,垂柳又垂楊。”

書香澤被、晝耕夜誦,與古里旖旎風光并存……子孫后代讀書樂道、享受恬靜人生,這正是藏書家希望看到的。

(王友良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市紀委監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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