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莽莽,潮白蜿蜒;大壩巍峨,碧水蒼茫。這是一座人工的奇跡,這是一座生命的“圣湖”。
2020年是密云水庫建成60周年,我出生的那年恰好水庫建成。面對這浩渺的水世界,心里總是這樣想,怎樣才能留住密云水庫那些漸行漸遠的往事。
有人說,一座展館,是一段凝固的歷史,一段歷史,躍動著鮮活的故事。的確,回顧密云水庫60年的歷程,最好的呈現方式就是建一座展覽館。2018年我參與了密云水庫紀念館的籌備工作,與區相關單位及文化公司一道,開始了難忘的追尋之旅。
淅淅瀝瀝的秋雨,敲打著石家莊檔案館外的梧桐樹,金黃的梧桐葉不時隨風飄落。我們五個人埋頭翻閱資料,從早晨忙到下午,終于查找到了由周恩來總理簽字的,1958年6月23日由北京市委、河北省委和水利電力部聯合撰寫的《關于修建密云水庫的請示》報告。請示報告的幾頁紙已經泛黃,鉛印的字跡卻還清晰,內容簡明扼要,主要目的有兩個:一是解決京、津兩市工業建設用水困難,二是徹底根除潮白河水患。
北京,位于永定河、潮白河之間。潮、白兩河在密云十里堡河槽村匯成潮白河后,河道變得平淺,又無堤防,常常泛濫成災,時?!叭旰訓|,三年河西”,是一條“逍遙自在河”。潮白河平均兩三年發一次洪水,十年九澇,可謂大水大災、小水小災。據統計從1368年至1939年500多年中,潮白河共發生大小水災380多次,其中5次水進北京,8次淹天津,給兩岸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 在潮白河兩岸流傳著這樣的民謠:
潮白河水滾滾流/流不盡的眼淚/流不盡的愁/沖毀了多少平川地/卷走了多少房子和馬牛/它要了多少人命/害得妻離子散流落在街頭……
為了防治潮白河水患,早在1929年,華北水利委員會就計劃在潮白河修建水庫,并勘察了4處壩址。當時的中國,戰亂頻仍,積貧積弱,修建水庫只能是紙上談兵。
縱觀歷史,興水利、除水害,歷來都是治國安邦的大事。新中國成立后,黨中央、國務院從利國利民、興利除害出發,作出了修建密云水庫的決策。水利專家張光斗和馮寅掛帥,清華大學水利水電系師生參與設計,按照“千年一遇,萬年校核”的標準,設計了密云水庫建設方案。1958年6月26日,也就是《關于修建密云水庫的請示》遞交到中央的第三天,剛剛在十三陵水庫參加完勞動的周恩來總理,不顧疲勞,驅車來到密云潮、白兩河的河畔,為密云水庫勘選壩址。周總理仔細聽取了有關專家、教授以及各方面意見,回京后立即主持召開會議,專門研究了修建密云水庫的問題。決定把原規劃中擬定在第三個五年計劃后期(六十年代中期)動工修建的密云水庫,提前到1958年汛期之后開工。
1958年9月1日,密云水庫開工誓師大會在潮河工地隆重舉行。會后,來自京、津、冀28個區、縣的民工,清華大學等高校師生、解放軍指戰員20多萬人,按班、排、連、營、團的編制,立即開赴各自的工地,在燕山腳下,潮白河畔掀起了一場大會戰。僅僅過了一個月,人民大會堂開工建設,人稱“天字號”工程;集防洪、灌溉、供水、發電等多功能的大型水利樞紐的密云水庫,則被冠以“地字號”工程。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在新中國廣袤的土地上,同步創造著驚天動地的奇跡。
水庫建設者們從四面八方奔赴密云水庫工地,他們當中很多人自帶手推車、銑鎬、炊具、干糧、行李,跋山涉水,來到密云。薊縣第一批建設者頭頂烈日,兩天半急行200多公里趕到工地;母親送兒子、妻子送丈夫、父子結伴同行,玉田縣王永寬祖孫三代八個人,一齊上陣,踴躍參加密云水庫建設。
鐵臂撬動山河,20萬建庫大軍追著太陽,趕著月亮,晝夜奮戰,要在短短兩年內,修筑潮、白兩河的兩座主壩,九松山、走馬莊等5座副壩,另外建3座溢洪道、6條泄水、輸水(發電)隧洞等附屬工程,可謂工程浩大。 密云水庫建設者們,頂風雨、冒嚴寒,用肩扛、用車推,戰天斗地。全國一盤棋,密云水庫的建設得到各地支援,東北的木材、江南的大米、鞍山的鋼軌、三門峽的鉆機等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工地。
水庫工地既是個大熔爐,又是個大學校,清華大學、北京水利勘測學院等高校師生,在勞動中“淬火”,同時把科學技術傳授給建庫民工,培養和鍛煉了成千上萬名有經驗、有理論的干部和技術工人。從總指揮、各級干部到普通建設者,大家同甘共苦,以苦為樂,以苦為榮,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自豪的笑容,充滿了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日月如梭,似乎只是一轉眼,就到了半個多世紀后的夏末初秋時節。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去采訪王建華。82歲的王建華坐著輪椅,她向我娓娓道來修建密云水庫那段難忘的經歷。
1958年7月26日,王建華和她的姐妹響應號召,自帶工棚、工具、口糧來到水庫工地,她們受十三陵水庫“九蘭組”和“七姐妹”的啟發,次日就自發成立了“十姐妹”突擊隊,王建華被選為隊長。突擊隊是由城關公社南菜園大隊和四街大隊10名姑娘組成的,最大的21歲,最小的17歲。她們都是自愿報名參加水庫建設的,臨行前向大隊黨支部和鄉親們表示:“不扛回紅旗不回家,不修好水庫不見媽”。
她們開始在潮河工地的主要任務是開挖導流隧洞和2000米引水明渠。初到工地時,大家都不會推手推車。在王建華的帶領下,她們起五更、睡半夜,借著月光勤學苦練,終于掌握了推車技術。在潮河明渠開挖中,手推車裝得滿,跑得快,單車重量達150—200公斤,日超定額三四倍之多,順利完成任務。1959年春季,“十姐妹”在王建華的帶領下轉戰北白巖,經受了篩沙石、打混凝土、打風鉆等超體力勞動的考驗。風鉆的震動有時把她們的胳膊都震麻了,有時險些傷到自己,可姑娘們堅定地說:“修建水庫是為人民造福。男人能干的事,我們就能干?!痹谥ш狀I導的支持下,白天“十姐妹”擠時間積極向風鉆師傅請教,學習打風鉆的方法,進洞試行操作;夜里她們圍坐一團交流經驗。經過一次次的試驗,姐妹們終于掌握了打風鉆的操作技能。王建華、陳淑良等6名隊員,被支隊黨委批準為參加水庫建設的第一批女風鉆手。
工地搬遷之后,沒有地方住,“十姐妹”自己挖了一個有幾間房大的地窖,周圍用葦席圍起來,頂上蓋上草簾子,地上鋪上麥花秸和炕席當床。夏天悶熱,工棚里像個大蒸籠,加上蚊子叮咬,睡個好覺都很困難。寒冬臘月,寒風刺骨,王建華用鐵釬子撬水溝邊的凍土埂,由于用力過猛,一下子撲空了,掉進水里,渾身都濕透了,手和腿很快凍木了,兩條小辮也凍成了“冰棍”,一綹一綹的。團長叫她回去休息,她仍然堅持要干,大家硬把她拽回住處。她剛躺在被窩里捂暖和,就爬起來跑回工地,又繼續干起來。她說沒事兒,大家都能堅持,她也一定能夠堅持。
1959年4月10日上午,周恩來總理又一次來密云水庫視察。此時,王建華正在東營子工地篩沙石,周總理從大壩西頭走過來。王憲對總理說:“這是密云支隊的王建華同志,十姐妹突擊隊隊長,人稱穆桂英。”
總理上前握著她的手親切地問:“你擔任什么任務?”
她清脆地回答:“篩沙石。”
總理又問:“累不累?”
她說:“不累?!?/p>
總理和藹可親地問道:“為什么這么能干?”
她說:“為了修好水庫呢。”
總理鼓勵她:“你們干得很好,要再接再厲?!?/p>
她滿懷信心地回答:“您放心,我們有決心,不完成任務不回家?!?/p>
“十姐妹”突擊隊在修建密云水庫過程中,一直保持著旺盛的拼搏精神。1959年,國務院秘書長習仲勛再次視察密云水庫,親臨指導,倡導技術革新,給水庫建設工地吹來了強勁的技術革新之風。經過改進的手推車、雙輪車、腳踏三輪車、四輪車、六輪車、滑輪、木制車輻條、木制火車頭、鏈條式運土機、高空絞車、高線牽引運輸機等層出不窮。技術革新迅速成為助推水庫建設的動力,水庫建設工效大幅度地提高?!笆忝谩蓖粨絷犑褂酶镄潞蟮某晒?,敢與“鋼鐵”、“衛星”、“閃電”等青壯年突擊隊挑戰比高低,被譽為密云支隊標兵。
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們先后四次評為先進生產集體,七次獲紅旗獎;王建華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陳桂芝、陳淑良、端佩如、辛慶伶、楊秀琴、范淑和、田秀榮、殷淑琴、孔海伶等9人加入了共青團。
一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只有投身于偉大的時代洪流當中,生命才會閃耀出光彩。密云水庫為建設者們提供了綻放光彩的舞臺,成千上萬和王建華一樣的勞動英模不斷涌現。比如霸縣青年紅旗突擊手閻爾太,朝陽單臂英雄李世喜,三河推車大王張賀,懷柔花木蘭,順義九兄弟等等,產生了四萬多名先進生產者的代表,一千多支青年突擊隊,他們成為建設新中國的一代榜樣。經過兩年艱苦奮戰,1960年9月1日,水庫竣工,實現了“一年攔洪,兩年建成”的目標,創造了“高峽出平湖”的人間奇跡,水庫的總指揮王憲感慨萬千,賦詩贊道:
燕山腳下密云水,高壩聳立碧波美。
當年雄師廿四萬,誓鎖蛟龍戰旗飛。
嚴寒酷暑熱汗流,挑燈夜戰迎晨暉。
主席關懷親視察,總理六顧多教誨。
千家萬戶飲甘露,滋潤百花吐芳菲。
密云水庫建成后,在防洪、灌溉、供水、發電、養魚等方面發揮了巨大的效益,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華北地區連續出現5年的干旱,北京用水極為緊張,國務院決定密云水庫只給北京供水。進入九十年代,首都城市地表水的供給,已基本上由密云水庫取代。為了保護好首都這盆凈水,密云關停了當時全國最大的游樂場——密云國際游樂場;關閉了鐵礦、水泥、化工等二百多家工業企業;拆除了水庫壩上的商業、餐飲、娛樂等設施并停用旅游船只。
進入新世紀以來,水庫全面退出網箱養魚 ,庫區退耕禁種,實施生態修復;禽畜禁養,防止糞便污染,庫中島清理,生產經營全部停止,完成庫濱帶300公里圍網建設,實現封閉管理;建立嚴格的“六護”機制,采取 “七禁”措施,全面落實“河長制”, 建立完善區、鎮、村三級保水體系,從“九龍治水”到“一龍管水”, 實現了“清水下山,凈水入庫”。
現在,按照北京市委提出的“上游保水、庫區保水、護林保水、政策保水、依法保水”要求,不斷創新機制舉措,堅持“部門聯動、市區協同、京冀攜手”,堅決打好藍天保衛戰、碧水保衛戰、污染防治攻堅戰,從首都的“大水缸”“后花園”邁向了“聚寶盆”。
天近晌午,巡邏船停在一個庫中小島旁,我們登上小島,低矮的灌木掩映其間,周圍的楊樹,有的被水泡久了,干枯而死。樹上高低錯落地筑滿了鳥巢,看上去像一個個黑色的音符標點在枝丫之上……我蹲在水邊,湖水清澈,白云倒影在水中,一群小魚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恍惚間,不知它們是在水里游,還是在云里游。我把手伸進水里,水從我的指縫間悄然流過,細細體味著水的精神內涵。這座最大庫容43.75億立方米,環水庫一周110公里,水面面積188平方公里的大湖,水位一度形銷骨立到十幾個億立方米,南水北調后,才日漸豐滿,達到本世紀最高水位二十四多億立方米。冰清玉潔的水庫,水質穩定達到地表水Ⅱ類標準,部分標準優于二類。
曾有一種說法是:“北京人每喝三杯水中,就有兩杯來自密云水庫”,是名副其實的首都“生命之水”。我用手掬起一捧水,喝了幾口,味道是那么的清純、甘甜、綿長。水庫于我而言,因熟而親切、因盼而綿長、因憂而厚重、因情而遼遠……(陳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