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去看黃梅戲,流光溢彩的舞臺把我迷住了,悠揚的黃梅戲一句一句地叩在我心上,媽媽反對我看戲,把我從劇場抓回家,關上門和窗,想把我留在家里,但是人對藝術的向往是關不住的,后來我考上藝術學校的黃梅戲專業,一唱就是幾十年。
我扮演過的角色里,跨度最大的要算《太白醉》里的李白,不僅要反串,還要演他的青年、中年、老年。可能很多觀眾覺得“你不就是唱小生的嗎?對你有什么難度?”實際上我從沒唱過小生,很多觀眾以為我在《女駙馬》中飾演的馮素珍就是小生,其實非也,馮素珍是女扮男裝,在舞臺上仍然可以露出很多女性的情態,觀眾也可以接受,但在李白這個戲里面,我要完全扮演一個男性,這是我過去沒有嘗試過的。
李白距離我們一千多年,要走近他并不容易。為了“回”到他生活的時代,理解他的心理,我把自己泡在各種資料里,白天看書,晚上聽百家講壇,聽歷史故事,聽評書。作家張大春的《大唐李白》給了我很多啟發:李白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但他并不看重自己獨特的詩才,反而一心想從政,通過參軍打仗去報國。我就想,一介偉大的詩人,也會有舍己之長,求己之短的經歷,這樣的故事,李白有,我也有,很多人都有,這樣一種人類共通的心理,跨過了時空的距離,讓李白這個角色更加可親可愛了。
我常常被所演的角色打動,每次我都想把這種感動傳遞給觀眾。要把角色的復雜性生動地表現出來,需要很多細節設計。比如李白期待皇帝重用他,當他知道唐玄宗連江山都放棄了的那一刻,他的期盼也落空了,為了表現他那一刻悲痛欲絕的狀態,我一只手撐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向上直指蒼天,這個動作既可以表現李白內心無邊的悲愴,也非常男性化。作為一個女性演員去詮釋一個歷史上的男性角色,需要這樣的外部動作來強化自我的感覺。
演到老年階段,我想,李白不是一個簡單的老人,他一定是老而不朽,衰而不僵的,他的才華一定讓他仍然有生命的爆發力。劇中有一個細節:李白打開酒壇后,要扔掉上面的塞子,每次做這個動作,我都用氣貫長虹之勢把塞子從舞臺的一邊扔到另一邊,表現出他的陽剛。但等到他背著手,以稍微有點兒駝背的樣子看月亮的時候,又非常像一個老人了。我父親看完這出戲之后,對我說“你怎么演得那么像一個老人,比我還像!”這出戲最后有一段15分鐘的唱白,我想,如果一直像老人一樣慢悠悠地唱,觀眾肯定要睡著了,應該把人物的變化也蘊含其中,這就需要演員特別有布局意識,在一出戲里,怎么布局場景之間的層次轉換,怎么布局每一段詞和動作的松緊快慢,一張一弛都需要演員的忖度考量,局布好了,人物的生命層次才能表現出來。
最近,我在排一出現代黃梅戲,名叫《姑溪謠》,我飾演楊紅纓,要從18歲演到60歲。我每天都在想在不同時期,她的身體語言應該是什么樣的。比如18歲的時候,她的動作、表情是不是直愣愣,比較淳樸、直接?等到年齡稍長,經過歲月的磨煉,是不是會有節奏上的變化?品味出這些細微的感覺,人物就離我很近,在我心中越發更生動起來。
在前四場戲里,楊紅纓還是十八九歲的年紀,演員要腳步快,腰板要挺得很直,這在我這個年紀都是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腳步一慢,年輕的感覺就出不來了。這些細節都要在舞臺上、在排練場上細細揣摩,我每天跟這個角色交流,思考應該怎么處理人物,每次排練都會帶著一大堆問題跟導演探討。
有一場戲,楊紅纓和妹妹在一次洪水中把父親珍貴的歌本弄濕了,父親大怒,原本設計的是兩個人同時上場,妹妹說自己摔了一跤,把裝著歌本的盒子不小心掉進了水里。排練了幾次之后,我跟導演爭辯,楊紅纓是這樣一個犧牲自我,成全他人的性格,連去文工團的機會都可以謙讓給妹妹,這個時候怎么會讓妹妹出來承擔責任。導演夸我想得很仔細,接受了我的建議。這正是得意于我每天都與這個人物真誠對話。
每次與角色相遇,我都非常興奮,廢寢忘食地想著他們。演《貴婦還鄉》的時候,主角是一個外國人,我每天在家拿著一根筷子當煙斗,在鏡子面前走來走去,找姿態,找感覺,家里人都笑我是不是入戲太深了,但就是靠著這樣的“笨”辦法,我走進了人物的內心。
舞臺是流動的生命,從13歲學戲至今,我仍然對角色保持著一顆好奇心,走進角色心里,再走到觀眾心里,在一方小小的舞臺上跨越時空,連接千古。每當我看到觀眾與角色產生共鳴,有所回應,我心里就充盈著滿足感,這是演員最快樂的事,也是舞臺永恒的魅力。
(作者:吳瓊,陳童采訪整理)
人物鏈接:
吳瓊,黃梅戲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代表作有黃梅戲舞臺劇《女駙馬》《孟姜女》《天仙配》等。獲中國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2013年主演的《貴婦還鄉》獲得“北京丹尼國際舞臺表演藝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