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歲末將至。在這極不平凡的一年中,疫情的陰影時而籠罩著工作、生活,但國人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之志,眾志成城、共克時艱。
每逢逆水行舟時,總有一些擎燈的身影,格外令人懷念。在2020年中,有很多身影永遠留在了回憶里,其中包括:中國工程院院士、婦產科內分泌學和計劃生育學家肖碧蓮,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工業大學教授、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病毒病預防控制所研究員曾毅,中國科學院院士、蘭州大學教授李吉均,中國工程院院士、原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副主任、黨委副書記文伏波等科技工作者;中國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首席教授鄒逸麟,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事業家,中國兒童電影事業的開拓者、奠基人于藍,京劇表演藝術家譚元壽,書法家、當代高等書法教育的重要奠基人和開拓者歐陽中石等社科界、文藝界知名人士。
大雅長往,精神猶在,他們如夜星高懸,繼續照亮我們前行的道路。踵武前賢,以待后進,中華文明因此傳承不息、代代相繼。值此新舊交替之際,回望他們的身影,讓我們用致敬之名,以懷念、以重溫、以銘記。
(書信標題為編者所加)
待碧蓮盛放我們一起回家
親愛的媽媽:
轉眼間您離開我們已有半年,甚是想念。您生日那天,我帶了很多每年生日宴上都有的東西去看您,想必您會喜歡。就像小時候您在醫院值班,無論多晚多累,您騎車路過廣東路、淮海路時,都會給我們帶一飯盒的喬家柵、哈爾濱或杏花樓糕點。
2020年是艱難的一年,我們不但失去了您,也遭受著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巨大威脅。在這場人類劫難面前,我再次深深感受到醫者的偉大,是醫者從死神手中奪回了千百萬人的生命。疫情使然,經過幾個月的周折,妹妹終于在您離開的那天凌晨落地祖國。雖然遺憾沒能見上最后一面,但定是感覺到她回家,您才放心地走了。
小時候跟您在上海仁濟醫院實驗室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那一瓶瓶的標本、一罐罐的試劑是你們為科學嘔心瀝血的象征。而您作為實驗室負責人經常加班加點,于是我們也成了實驗室的常客。那時您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科學是嚴謹的,出不得一絲一毫的差錯,科學研究是一步一個腳印,從無捷徑可走。記得當你們從農村回來,談到為農村婦女切除腫瘤、解除病痛之時的欣慰,我由衷體會到“醫者仁心”,沒有你們的努力,就沒有人類的健康。
家里依然保存著您當年留蘇時期的手稿,在20世紀50年代內分泌學剛剛興起時,您就選擇遠赴蘇聯啃下“硬骨頭”,看著用俄語寫的密密麻麻的手稿和測定數據,我深知當年在如此惡劣條件下展開科學研究的難度,可您依然樂觀面對,堅毅地一往直前。
斗轉星移,半個多世紀之后,依然是在仁濟醫院,在您的孫女即將臨盆之際,您也不愿過多打擾別人,即使這里的婦產科室里有很多您當年的學生和同事。您囑咐家人一定要掛號,按流程檢查,千萬不要搞特殊。在您曾孫女小澤菲出生那晚,近90高齡的您就坐在產房外走廊徹夜等待,直到被路過的值班醫生認出,試探問到:“您是肖碧蓮院士吧?”您才被請進醫生值班室稍事休息。我們都明白,您是害怕給醫院科室和大夫們添麻煩。
您一生愛美愛樂,世人只知您醫術精湛,卻鮮有人知您也是裁剪巧手。兒女、孫女們的第一件連衣裙、旗袍都是您親手縫制。記得妹妹去比利時留學,臨行前您做了紅綠兩面的被套,讓中國傳統的吉祥幸運,40年來一直伴隨著她;您少年時最大的夢想是成為著名的音樂家,后來雖因醫學院功課繁重放棄,但愛樂之夢從未泯滅。您教了孫女外孫女的鋼琴第一課,每周一次騎自行車帶她們去學鋼琴,甚至每天盯著兩個人練琴,等她們做完功課睡著后,才開始坐在電腦前寫文章,直到凌晨。
上個月,您的孫女王蕾和外孫女謝薇聯手在上海音樂廳舉辦了音樂會,“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音樂是流動的建筑”,她們的音樂會能在您姐夫范文照設計的頂級音樂殿堂里舉辦,也算是給您多年的教育和培養一個滿意的答卷吧。
自從調到北京計生所后,您便把她們二人接到了身邊,從幼兒園到中學,傾注了除工作以外的全部心血。那時所里的人跟我說:“肖老師總是那么嚴肅,只有看見那兩個小家伙才會露出笑容。”這時的您已經是科研所長,身兼數職,每日工作極忙,但依然親自帶她們去學琴學畫,考級比賽,出國游歷學習,甚至在她們出國讀大學后,還幫她們修改英語作業。希望她們將來不負期望,成為像您一樣的對國家和人民有用的人。您的醫術仁德造福了億萬女性,以身作則的教養也成就了后代,這都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您最喜歡溫和的氣候和陽光、鮮花,我們懂您最后的心愿是回上海老家,所以也看好了一個常年陽光明媚、開滿鮮花的地方,待來年碧蓮盛放之際,我們一起回家。
您的女兒:王穎
(作者:王穎,系肖碧蓮院士之女)
難忘初見您的那個冬日
尊敬的曾院長:
您已經離開幾個月了,但我眼前還常常浮現出您的音容笑貌。冬天又來了。在那個冬天,第一次見到您的場景,哪怕已經過去了20年,依然歷歷在目。
那是2000年年底的一天,天氣很冷,當我和王存新教授一起走進您家的時候,您熱情地打著招呼,笑容和藹。那是咱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一行,我們有個重要任務,就是邀請您“出山”,擔任計劃創建的北工大生命學院院長一職。我們心中略有惴惴,卻沒想到您非常感興趣,還有條不紊地提出了建議,您說新學院要將病毒性疾病作為未來重點發展的研究方向,而且要瞄準國際一流,要立足于解決人類健康的重大問題。您還判斷,病毒性疾病一定是人類面臨的急迫的重大問題。
當時只覺得您立意高遠,卻沒想到,在此后的20年中,您會給北工大生命學科帶來如此巨大的幫助。
經過兩年籌備,2002年北京工業大學生命學院正式成立,您成為首任院長。您旗幟鮮明地提出北工大要建設自己的P3實驗室,做全世界一流的病毒學研究,并親自指導了實驗室的設計和建設工作。2002年年底,國內高校首個P3實驗室正式建立,并投入使用。
就在實驗室建立的第二年,我國就遭遇了非典。在抗擊非典的戰役中,以剛剛建好的P3實驗室為基地,您帶領我們完成了一系列國家和北京市下達的抗擊非典的科研任務,在相關藥物研發方面,也作出了自己的貢獻。而這一切,都源于您當初的高瞻遠矚。
您不僅推動著學院的建設,更真心地關愛著學院里的每一位師生。生活中的您那么平易近人,但是在學術研究上卻要求極高。即使現在很多科研實驗可以交給機器來完成,您還是要求學生親自動手做實驗。您說,只有嚴格的訓練,才能保證實驗過程可靠、結果穩定。
您是我國最早的艾滋病研究者,您不僅科研成就斐然,更親自指導學生社團發起了北工大“紅絲帶”志愿者活動。您說,一定要對在校大學生進行宣傳教育,因為他們是高危群體,一定要告訴他們怎樣做才是安全的、什么才是對的。“培養學生不能僅僅是知識的傳授,而是要從世界觀上進行深刻的教育和培養。”您的這句話,一直留在我們心里,成為學院老師們的座右銘。
您一生致力于科研,最為人所熟知的功績,在于發現了EB病毒是導致鼻咽癌的主要致病因素,并建立了一系列鼻咽癌的血清學篩查方法,大大提升了鼻咽癌的早期診斷率。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這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流行病學現場研究經歷了什么樣的艱辛。2013年,我陪同您去廣西考察,因考察點深入鄉村、分布偏遠,擔心您吃不消,我勸您削減行程。卻沒想到您只是笑著說:“別說長途車了,想當年我在這里開展工作的時候,下基層時都坐牛車,現在坐汽車算啥辛苦?”
最近幾年,您的身體日漸衰弱,但每次去醫院看望您的時候,您惦念的依然還是工作的事,甚至還想著等自己的身體好轉,帶隊再去癌癥高發區搞病因學現場研究。
今年的7月13日,您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帶著對公共衛生事業的眷戀,也帶著我們的無限悲痛和不舍。20年前初見您的那個冬日場景,再一次浮現眼前,模糊了我的視線。您用一生詮釋了一位戰略科學家對于高校學科發展的重要意義,更詮釋了一名科技工作者對祖國和人民的深情厚誼。
您的學生和助手:鐘儒剛
(作者:鐘儒剛,系北京工業大學生命科學與生物工程學院原常務副院長、教授)
您的笑容從未遠去
親愛的爸爸:
您走遠了嗎?
7月末,您擺脫了糾纏已久的病魔,在全家人的陪伴中安息了。那個清風冷雨的清晨,我們用隆重的告別儀式,為您送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您,祈愿您一路走好。敬愛的父親,我們舍不得您啊!
2020年,于國于家于您,都可謂飽經磨難。從您病重到彌留之際,全家人竭盡全力、悉心照料,用盡醫療措施努力救治,您更是承受了難以忍耐的痛苦,讓我們不忍直視。從噩耗和各種后事料理中逐漸平靜下來,已經是歲末之際。此刻我們才清晰地感受到從來沒有的孤苦和煎熬,給您寫信是傾述,也是告慰。
您長期從事青藏高原現代冰川、第四紀古冰川、青藏高原隆升及其在東亞和全球環境變化中影響的研究,創立并發展了關于青藏高原隆升的系統理論,提出了“季風三角”概念,生動刻畫了中國東部第四紀環境演變的空間模式;您還對我國現代冰川和第四紀古冰川進行了系統研究,特別對季風海洋性冰川有新見解,劃定了中國大陸性冰川與海洋性冰川的界線。
2019年中國科協啟動的“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采集工程”有序開展。您離開以后,這項工作對我們而言顯得尤為重要。我作為課題組成員赴老家彭州、成都、重慶,在您成長、學習、工作過的地方,走訪、采集、了解到大量信息、實物和故事。對我們家族自“湖廣填四川”入川以后的生存環境、家族發展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我們先輩生息的葛仙山山腳下的萬年場,現在正開發文化旅游打造“萬年古鎮”,傳統川西磚木廊檐民居比肩成行,臨街餐飲百貨鋪面夾道排列,青石鋪路修建人行步道,行車道路寬闊,成為典型的川西古鎮旅游景區。我還親眼看到祖先田產所在,現在已經部分開發建設成“仙山花谷滑草場”旅游設施。課題組用無人機航拍記錄,作為我們書香門第家族發源的自然人文環境珍貴資料,提交中國科協,將來進入中國科學家博物館。
在古鎮不遠處的蒲溝村,還走訪到一戶與您平輩的本家親戚,訪談家世頗有收獲,找到了李氏家族比較完整的“字輩”族譜。我們這一支自“貴”字輩科舉中榜,以后“書香”傳家,多以教師為業,形成了“為人師表”的家族文化精神。傳承到我,已經是第四代教師。您常以讀書世家為榮,這些資料一定讓您欣喜、滿足。
記得曾經有記者問您,有沒有給子女寫過信?您說現在就寫一封家書。文字不多,但依然是勉勵從教敬業。信中教誨:“小丁吾兒、藜藜吾女:……我家自爾曾祖父以來進入知識分子的行列,多以教書為生,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樂’,不敢懈怠而誤人子弟,你們兩位也是教師,其勉矣哉。”不負芳華,我從教已33年,藜藜也有22年教齡,我們會以您為榜樣,不辱家風。
我時常翻看您的照片寄托哀思,您樂觀豁達、溫和儒雅的大師風范從未遠去。
您在3月底拍攝的最后一張衣著得體的照片中,那個笑容令我至今難忘。那時,您正用驚人的毅力和勇氣與病魔斗爭,您努力舉起左手,用微弱而又頑強的語氣,說出最后一個愿望:“我要活到最后一批學生畢業!”然后露出慈祥、欣慰的笑容。您真的做到了,當您在病榻上得知最后兩位博士生順利通過答辯的消息,我又看到您再次露出了那樣的笑容。您的一生成功圓滿,學術造詣堪稱泰斗,教書育人堪作楷模。俯仰天地,家國事業,了無遺憾。
媽媽現在身體健康,每每問及您的去處,都是百般思念。您可以放心,我們會照顧好媽媽。
爸爸,愿您一切安好!
您的兒子:小丁
(作者:李丁,系蘭州大學資源環境學院教授)
盼有一日循著歌聲找到您
親愛的父親:
您離開我們快兩個月了!我們姐妹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您,您一口濃重的湖南鄉音叫我們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文家的先人文天祥曾豪邁地說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縱觀您的一生,是擔得起這句話的。“伏波”是您職業生涯的真實寫照,您把畢生精力交付給了治江事業,就連給我們姐妹倆起名字,亦與“水”有關,一個叫“潮”,與水有關,一個叫“丹”,與丹江口有關。
回顧您的一生,事業功成名就,家庭溫馨和睦。您從事水利工作近70年,先后參加了荊江分洪工程的建設,負責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葛洲壩水利樞紐工程的現場全過程設計,主持長江流域綜合利用規劃的修訂工作,在三峽工程論證和設計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作為家人,我們看到更多的是您在家庭中的一面,您是一位非常重視家庭、重視親情的人,也是極其熱愛古詩詞的工程師。
媽媽曾對我們說過一件事,您送哥哥下鄉當知青,從車站回來后好一陣子沒有聲音,媽媽去看的時候才發現,您坐在小房間的床上默默地流淚。我們小時候,您常駐工地,偶爾回來,我們姐妹倆就很神氣,知道可以對您隨便發脾氣,您也會無條件接受;從媽媽那里要不到的東西,在您那永遠都可以得到滿足。
您在丹江口水庫的工地廚房,學會了做簡單的飯菜,曾經做過一道辣椒豆豉菜梗炒肉末,至今令我們回味無窮。有一次,您從工地回到了我們類似筒子樓的家,我記得那時的公用廚房大概有十戶人家,您正在蜂窩煤爐上燒水,在等待燒水期間,您回到小屋吟詩讀詞,結果水燒開了,被鄰居家調皮的小孩灌進自家水瓶,然后重新接水放爐子上燒,您出來見水未開,就又回小屋繼續讀詩,居然反復數次。
至今,我們姐妹倆耳邊還經常回響起米米與早早(注:分別為姐姐與妹妹的兒子)小時候的喊聲:“外公,丟錢下來。”每當叫聲響起,您就飛快地跑到窗口丟錢到樓下,也不管這兩個小家伙要做什么,被我們批評過多次也不改正,反而樂此不疲。
那時的您,經常與米米和早早一起玩游戲,下小博士棋。這是一種智力游戲,小博士棋每前進一步都必須正確回答一個問題,這些問題涉及面廣,包括天文、地理、歷史、常識等。每當遇到回答不是很準確或“爭議”較大的問題時,您就引導他倆查閱字典、詞典、百科全書、十萬個為什么等,書上找不到的,您就耐心講解。每盤棋走完,孩子們在娛樂中學到了很多知識。您還與外孫們一起玩黑貓警長游戲,努力當好他們手下的“士兵”,在他們的指揮下奮力爬向目標;與他們一起大聲唱著兒歌,家里人都笑這三個五音不全的人是童話故事里的“不萊梅鎮上的音樂家”,你們也不在乎、依然忘我投入到游戲中。
難忘又值得回憶的還有太多太多。等到我們回歸自然的那一天,希望依然能聽到您五音不全的歌聲,讓我們能迅速找到親愛的您。
您的女兒:文潮、文丹
(作者:文潮,系深圳機場辦公室原主任;文丹,系水利部長江水利委員會原規劃處副處長、教授級高級工程師,長江設計院專家委員會委員,長江水利委員會科技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