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越:播音到“開國大典”
來源:中華讀書報 發布時間:2020-11-17 11:00

時間:1944,1945……

地點:城固縣文廟邊側一條窄小而泥濘的陋巷(當時稱“大學巷”)。陋巷里一個小小的院落。院落內一棵青青的樹……

其中的一間茅屋,住著一對青年夫婦。從他們家里,常常傳出兩個高聲朗讀外語的聲音,“那么渾厚清靈,如一曲合唱……”不久,在朗誦聲中,“還融合著稚嫩的嬰兒的笑聲。我常常立在門口那棵樹下激賞地聽著這個新的小家庭的生活旋律”(詩人牛漢語)。茅屋內土墻上,是一幅墨筆畫的魯迅速寫;魯迅像下面,掛著一只珍貴的手表(這是茅屋主人的父親留給他的紀念)。

這對青年夫婦,就是后來成為著名播音員的齊越和他的妻子楊沙林。嬰兒是個女孩子,她的名字叫齊虹。這個名字是父母親的幾位朋友一塊兒為她取的。當時大家正在傳看一部由曹靖華翻譯、蘇聯瓦西列夫斯基所著的長篇小說《虹》。“對于窒悶地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橫跨天空的虹是一個多么富于理想色彩的意象啊!”

當時的齊越,用的還是“齊斌濡”這個名字。他讀的是西北大學外語系。外語系當時只設了英語、俄語兩個組。讀“俄語”的,按照比齊越稍后入學的牛漢的理解:“當年在我的心目中,凡學俄語的無疑都是有理想有抱負的熱血青年,絕不會有一個盲目學俄語的。”因為學習俄語,在學校時,學生也會受到校方政治上的“關注”;畢業之后,又很難找到一個好職業,所學大都改行。更有甚者,一些激進些的學生,臨畢業時,如果沒有遭到逮捕,也會急匆匆地逃亡。這當然是因為蘇聯這個“紅色”國度的影響。可是,齊越讀的就是俄語。

據一位同學回憶,齊越不但在俄語組,在外語系,就是在整個文理學院,也是極引人注目的。首先,他的外表形象頗有魅力:一眼望去,白皙的面孔隱隱透出幾分嚴肅和冷漠;個子不算太高,清瘦而挺拔,顯示出筋骨的力度。走路時頭頸直豎,步子總是那么沉穩。他從不左顧右盼,目光采取平視的角度,難得看見他低垂著頭走路(一輩子沒有看到過)。

戰時的學生,因為戰亂及經濟等方面因素,衣著相對馬虎,頭發大都隨意四散著。齊越卻不論春夏秋冬,穿著總是齊齊整整的。灰長袍十分合體,咖啡色的長圍巾一前一后“搭著”,頗有“五四”一代青年風范。頭發不濃,卻梳得一絲不亂,“全校一千多個學生之中很少有如此正規的發式”(齊越出身在一個大城市中的大家庭。這種家庭的教養,一旦根植,就會成為終身的符號)。

其實當時多數學生都是靠戰時救濟。1945年冬天,齊越穿了一件青年會發的救濟窮學生的灰色棉大衣。因為是發的,穿起來并不很合身。牛漢也領到一件,穿起來覺得十分“寒酸”。可齊越卻在上面用一條雪白的絲質薄紗布“搭配”著,圍在長長的脖子上,映襯著微微黑起來的絡腮胡子,還是比他人顯得別具一格,有“風度”一些。除去注意儀表,齊越的腋下,常常是夾著厚厚的講義和書籍,很少見他甩著手游游蕩蕩走路。顯然,讀書陶冶了他的精神。低齊越一級的牛漢后來回憶:“當年曾有人對我說,他(齊越)這副外貌形象(包括動態)最能代表俄語組學生的精神風格。話里雖然帶有些嘲諷,卻也準確地概括出俄語組學生的時代特征。”

這么看來,齊越是個如其名字一般風度翩翩的儒雅君子了。不!他的內在,卻不但不是一個“冷漠的人”,而且是一個個性熱烈得冒煙,一點就著的火熱青年。一位同學見到這位久仰的學長,談得投機后,便告訴齊越,你的樣子我一直有些懼怕。齊越不辯解。同學說,你很像“巴扎洛夫”(屠格涅夫長篇小說《父與子》中的男主人公。一個性格剛烈的理想主義者),齊越不動聲色,仿佛不是說他。可同學知道,齊越還是很認可這種說法的。齊越和很近的朋友,一旦深入交談,便激情四溢起來。同學們很快“識破”了他表面淡漠下的“火熱”。1944年上半年,學生對食堂的財務有意見。當時的自辦食堂管理員,是一個三青團區分部的干事,學生們與他爭吵一番后開打。三名參與打架者,就有齊越。他和牛漢及另一個名何自勤的學生,把那個食堂管理員打得鼻青臉腫。齊越等還因此受到記大過處分。這其中或許有朋友間的義氣,可齊越的參與打架,也應該與內在性格相關。

盡管后來齊越成了全國著名的播音員,可在當時平常情況下,包括很近的友人,也不大看得出他所具有的嗓音天賦。因為在一般情形中,齊越并不多發表意見,不是那種多言善辯,場面上活躍的角色。平常說話時,甚至“不算流暢”,給人一種滯重的感覺。他的聲音,平常只有在細心體會時才容易把握。齊越的好友,詩人牛漢在后來寫成的紀念文章中這樣說:“但是,他的確有天賦的播音才能,他的聲音具有寬闊而豐厚的音色和音域,既有力度,又能帶出真實的情緒。他似乎不是用嘴唇發聲,他的聲音發自他跳動的心臟與起伏的充滿血氣的肺葉。……他的聲音落到了人的心靈上,有著特別的附著力和滲透力,仿佛帶有熱血的黏性。”其實真正藝術家,往往不是一下子能看出的。他一定要在某種場合,某種可以發揮時才突顯出來。齊越的嗓音天賦,“特別在大聲說話時,更能顯示出他聲音的厚重感和樸實的藝術氣質”。并且“這不大可能是后天練的或由模仿而形成的那派表演技巧”。牛漢說:“我相信他的聲音素質和藝術個性是天生的。”當然,天才的特質是難以掩飾的。他總會在某種機緣下表現出來,震撼他人。

當時大家學習俄語,齊越常常在家里用俄語朗誦俄羅斯偉大詩人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的詩歌。那時,才真正體現出齊越的嗓音及朗誦天賦。萊蒙托夫有一首短詩《帆》,青年人都喜歡其中那種不屈的倔強形象。齊越曾朗讀過自己的翻譯,也常常朗讀他們老師余振的譯文:

大海上淡藍色的云霧里

有一片孤帆閃耀著白光!……

它尋求什么,在迢迢異地?

它拋下什么,在它的故鄉?……

波浪在洶涌——海風在狂呼。桅桿弓著腰軋軋地作響……唉唉!它不是在尋求幸福,不是逃避幸福奔向他方!

下面是清比藍天的波濤,上面是那金黃色的陽光……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風暴,仿佛在風暴中才有安詳!

幾位朋友認為,朗誦這首詩,人不能坐著,必須站著。結果,齊越由于情緒過分激昂,他的聲音“從始至終都不住地抖動著”。他的軀體“如一個巨大的音叉,如孤帆的桅桿在颶風中‘引起軋軋地響……’(原詩句)。齊越正像那只顛簸在大海上祈求風暴的帆船,渾身禁不住地也在抖動著,仿佛有海風在吹襲著他”。甚至到最后:“詩朗誦完之后,他還像那只不得靠岸的船,不住地喘著氣,渾身抖顫不已。”通過深諳藝術狀態展示,天才靈感迸發的詩人牛漢的筆,我們才對齊越后來成為著名播音員的天賦及特質,有了更為深切的認識。在那間小屋,牛漢還請齊越朗誦過萊蒙托夫的長詩《童僧》。那首詩的朗誦,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齊越“他一邊朗誦,一邊流淚”。

這是在自家小屋里,友朋之間。公開場合的朗誦,牛漢記得是在1945年12月末。為了紀念俄羅斯偉大詩人普希金誕辰一百五十周年,西北大學一個名為“星社”的進步組織,聯合其他學生社團,在校部圖書館舉辦了一次文藝晚會(為了不引起當局注意,老教師徐褐夫還叮囑學生,不要設主席或主席團,以免暴露,受到打擊)。當時,牛漢用整張的白報紙,畫了一幅普希金的頭像,掛在會場的正面墻上。學生的活動也得到圖書館工作人員的支持。他們點起了幾盞汽燈,整個會場明亮了起來。第一個節目,便是齊越朗誦普希金的《自由頌》:

去吧,快躲開我的眼睛,

你西色拉島嬌弱的皇后(維拉斯)!你在哪里呀,劈向沙皇的雷霆你高傲的自由的歌手?

來吧,揪下我頭上的桂冠,

把這嬌柔無力的豎琴砸爛……我要向世人歌頌自由

我要抨擊寶座的罪愆……

不僅內容,僅僅題目,也足夠引發年輕學子們的強烈共鳴了。而在沒有擴音器的情況下,“齊越高亢而渾厚的聲音,如雷霆一般在整個閱覽室轟鳴著……”普希金一百多年前的詩作,仿佛專門為這次晚會準備的,“或者說只有在當年那種場合朗誦這首詩才更能顯示出了詩的不朽的力量。而齊越的厚重的濺射著火星的聲音與《自由頌》的強烈的內涵情韻又是多么的合拍呵!不論詩,還是齊越的聲音,都有著永不消失的氣質”。數十年后,齊越已經逝世,牛漢還說:“直到現在,我仍能聽到《自由頌》在歷史的天空轟鳴不已。”這讓我們強烈地感受到藝術深刻的力量和不朽的魅力。

這次朗誦,齊越充分表現出非凡的嗓音和表達天賦。在朗誦過程中,齊越白凈的面孔發出了火焰般的紅光,渾身抖動不已。他在朗誦后對友人說:當時自己無法承受那股詩歌的沖擊力。或許,這也是一次喚醒。它將齊越平靜質樸的性格和濃熱血脈中還處于原生狀態的聲音喚醒過來。從中,齊越也發現了自己,發現了自己的這種他人難以具備的天賦。經過了這樣的演練,一個極具天賦播音員初步形成。

1946年,齊越從西北大學外語系俄語組畢業,同年10月參加了革命,在晉冀魯豫人民日報社擔任編輯。1947年便擔任起陜北新華廣播電臺播音員。解放戰爭時期,齊越播出了許多重要的文告、新聞,他出色的播音,鼓舞了人民的士氣,為配合人民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1949年10月1日,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辦了“開國大典”。新中國也第一次進行了“實況轉播”。這次現場的播音員,是齊越與丁一嵐,這是齊越生命中的一次重要活動。

因為是第一次向全國進行重大慶典現場播音,早在一個多月前,中央廣播事業局的廖承志、梅益等領導,便開始制定播音計劃。據一份資料介紹,在一次會議上,為這次播音定下了一個名稱:“實況轉播。”這個名稱,形象地反映了這種節目的特點,之后,“實況轉播”這個詞不僅在廣播節目中,就在后來的電視節目中也一直沿用。

10月1日當天,齊越和丁一嵐早早來到天安門城樓的西側城臺。齊越穿了一件灰色中山裝,領口系著,十分嚴正;丁一嵐穿了一件當時流行的雙排扣翻領裝,襯衣領子翻出,壓在外裝領上,很是俊爽。不一會兒,主持大典籌備工作的周恩來總理,仔細檢查主席臺各項準備工作后,走到齊越、丁一嵐跟前問:你們準備的怎么樣,萬事俱備了吧?得到兩位播音員滿意的回答后,周總理點頭笑了。

這次“實況轉播”前,多位編輯記者,事先采訪了閱兵式和分列式演習情況;也對參與游行的機構做了采訪,寫出的稿子也經過了多次討論。兩位播音員不僅要熟悉稿件,也要求對各方情況有所熟悉,以保證臨場不亂。時任廣播事業局副局長的梅益坐鎮指揮播音。他一邊一頁一頁看稿,一邊用手指或點頭示意方式,告知播音員。齊越和丁一嵐相互交替朗讀著廣播稿,將開國大典的現場情形,恰當而適時地播發出去。使廣場之外,整個國度的人們,通過來自天安門城樓的聲音,感受到現場濃厚熱烈的氣氛。一個播音員,能夠參與這樣莊重的歷史場景,是一生難得、難忘的、可珍惜的經歷。

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的幾十年漫長播音生涯中,齊越以他特有的莊重、深沉的聲音濡染了千百萬聽眾。中國許多人,正是從齊越的播音中,更深切地感受到《誰是最可愛的人》《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焦裕祿》等有名篇章的獨有魅力。當然,這個時期他也為西北大學同學播出過文稿。196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樓適夷推薦,牛漢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寫了評介殷夫的詩歌和袁水拍的《馬凡陀的山歌》的文稿。當時牛漢因為所謂“胡風集團”牽連,受到審查,所以文稿用了一個“史新”的筆名(牛漢原名“史成漢”)。齊越認出牛漢的筆跡,親自播出了這兩篇文章。不久,齊越遇見牛漢的妻子吳平,他說:我播大漢(牛漢身高達1.9米。親近友人稱他“大漢”)的文章了。牛漢后來回憶時說:“我聽廣播的時候默默地流淚。”

1976年之后,齊越還先后播出了《在彭總身邊》《巍巍昆侖》等回憶錄、小說,在聽眾中引起很大反響。1980年,他參加了審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公審會,擔任宣讀證詞的播音。他的播音氣勢磅礴,準確生動,開創了廣播時代的新的風格。1949年以后,齊越長期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播音之外,他還擔任過播音藝術指導、播音部副主任等。1975年,齊越調到北京廣播學院任教。1978年評為教授。這是新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播音專業教授。他曾是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中共十三大代表。曾擔任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理事、中國播音學會名譽會長。曾被評為全國一級優秀新聞工作者。1991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貼。1993年11月7日9時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去世,享年71歲。

齊越是我國老一輩播音藝術家,是新中國廣播事業奠基人之一。為紀念齊越對播音藝術的杰出貢獻,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藝術學院主辦“齊越朗誦藝術節暨中國大學生朗誦大賽”,以此來鼓勵廣大學子向齊越學習。2013年12月第十五屆“齊越節”正式確定。“齊越節”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主管,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管理司、中國傳媒大學主辦,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藝術學院承辦,并更名為“齊越朗誦藝術節暨全國大學生朗誦大會”。“齊越節”是全國朗誦藝術界最高級別的活動和賽事。其主管單位、主辦單位、與會人員、學術研討內容、比賽賽事等皆為該領域的最高端、最前沿。一個人,能夠以自己的杰出表現,贏得一個藝術節的冠名,這該是一件多么榮耀的事。

齊越的天賦展示,是在一個青年最明亮的節點上,是在這個國家艱辛苦斗的歲月間。完全可以這樣說,時代造就了齊越。這時代當然包括地域。具體點便是漢中城固。從前面的介紹看,這樣說并不夸張,是事實。齊越與城固之間,有一種滋養和激發的深切聯系。城固固然不會忘了齊越,相信在齊越的生命記憶里,城固的山水,也永遠無法忘懷。(本文摘自《烽煙不負嘉年華——西北聯大的人與事》,楊建民著,西安出版社2020年出版)

【責任編輯:蔡奇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