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網絡時代,寫作要更認真嚴謹節制
來源:中華讀書報 發布時間:2020-10-14 10:53

2020年初推出的《我的原野盛宴》尚在品咂中回味,張煒又出版了新書《斑斕志》,循著蘇東坡的生命軌跡,一個頑強抗爭、百折不撓的形象在歷史塵煙中清晰地顯現出來;而由漓江出版社推出的50卷《張煒文集》,讓讀者更感知到作家思想與詩性的豐富以及創作歷久彌新的奧秘,也為中國文學的閱讀研究提供了綿密厚重的文本。

作家莫言認為,張煒“是我們這個時代作家里面,一個勤奮的勞動者,深刻的思想者,執著的創新者”。從上世紀80年代初的清純——像一潭清水一樣,像天籟的《聲音》那樣一種清純干凈的寫作,慢慢地發展到像《古船》那樣的厚重、像《九月寓言》那樣的華麗、像《刺猬歌》那樣的尖銳、像“高原系列”那樣的寬闊,張煒的創作脈絡是非常清晰的,他在思想上的不斷蛻化很值得贊許。

寫作者應多一些老人心態

中華讀書報:《我的原野盛宴》可否理解為您的童年記憶?書中描寫的那些細節,是完全憑借記憶還是適度增加了想象?

張煒:真實的記憶需要細節。回憶細節是追記往昔中最重要的工作。沒有細節的記錄也就失去了許多重要性,因為事物外部的大關節和粗線條是顯在的,許多人都看到了。當然有時候一些事件的大致經過在事后的敘述中也會有較大出入,這也常見。但最難的、讓往昔復原、變成簇簇如新的記憶元件,也還是細節。它之難,一方面由于經歷了一段時間會淡忘,另一方面大部分人總是習慣于記個大概,疏漏了更具體的東西。

可不可以將想象賦予過往,在記錄中給予彌補,以便讓其變得生動?當然這是一種表達的方法,卻是不太忠實的舉動。為了細節的再現,為了一種寶貴的時光的刻錄,還是要努力地回想,沉浸到那段歲月中。如果真的做到了,就會發現聲音回來了,顏色回來了,貓蹲在窗戶上,鍋里的紅薯正噴出撲鼻的香氣。

中華讀書報:作家未必贊成各種貼在作品上的標簽,不知道您對《我的原野盛宴》的定位?兒童文學作品?散文?它在您的眾多作品中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張煒:將一些文字劃歸到一種體裁或某個閱讀范圍中,往往是不重要、或比較無意義的事情,常常起不到好的作用。就勞動來說,隨著人類的進步,才有了越來越細的分工:即便是同一種工作,內部也要分得細而又細;專注于某個細部和環節的人,竟然完全不懂得其他,甚至有“隔行如隔山”之感。這種情況在專業技術領域里也許是好的,但如果應用到文學寫作中,就會變得荒誕。我們遇到一個除了會寫“童話”或“成人小說”,而不會寫其他作品的人,會覺得奇怪。

寫作者在體裁和形式上過于在意,嚴格遵守它們的區別,反而不能自然放松地寫出自己。一些率性自由的寫作者讓人羨慕,他們有時候寫出的文字像小說也像散文,還像回憶錄,甚至像詩或戲劇。他們不過是走入了自由的狀態,不受形式的拘束,直接我手寫我心。至于這些文字為誰而寫,可能考慮得并不太多。實際上只要是真正的好文字,有性情有價值的部分,大半是寫給自己的,所以會適合各種各樣的讀者。

中華讀書報:是什么原因使您創作出這樣一部語言華美豐茂、細節生動有趣的作品?

張煒:以前遇到一個老人,他每天有大量的時間坐在太陽下,抄著衣袖干坐,時不時擦一下濕潤的眼睛。他不與別人說話。人上了年紀以后愿意回憶過去,越是遙遠的往事越是難忘,前不久發生的卻常常記不起來。他為年輕的自己而感動,為那些純潔、那些簡單、那些不再回返的青春歲月而沉湎。

在老年人的生活中,不斷地將往昔片段粘貼起來,拼接成一幅大圖,成了很重要的一種工作。老人可能在一生的勞作中使用了太多力氣,牙齒也不多了,終于不再縱情使性。他現在松弛下來,一切任其自然,沒有脾氣,看上去心慈面軟。不過他的內心仍然有些倔強,還在記恨和藐視一些黑暗的東西。他一旦開口,把心里裝的故事、一些念想講出來,立刻會吸引很多人。一個有閱歷的人才有意味深長的故事,才會抖落出一些干貨。這好像是一些背時的、老舊的事物,卻與當下涌流不息的網絡消息迥然不同。

一個寫作者多一些老人心態,多曬曬太陽,多回憶而少報道,有時不失為一種工作的方法和方向。我一直是一個不太擅長報道的人,所以從很早以前就學習老人,聽以前的故事,講自己的見聞。

沒有細節的真實只是一半的真實

中華讀書報:寫了幾百種植物和動物,統計過嗎?您后來又去過小時候生活的林子嗎?現在什么樣子?您的這種記錄是否別具意義?

張煒:每個人都有植在深處的幸福、痛苦或哀傷,不過一般都會在文字中繞開它們。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忘懷。有人認為自己一切美好或痛苦的回憶,最深刻難忘的都來自童年和少年。所以它們一定被珍視和珍藏。誰都想好好藏起它們,因為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可炫耀的。奇怪的是這種隱匿往往很難成功,一不小心就從貼身的口袋里流露出來。于是,講述開始了,喃喃自語,最終卻一點點增大了聲音。沒有辦法,這可能是意志衰退或過于孤獨的表現:終于繃不住了,也不再含蓄,只好用訴說贏得緩解。

年輕人沒有看到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林與海,而我則沒有看到更早的,沒能走進三四十年代的密林。對于我們這兩代人來說,當然是各有遺憾。于是,我只能把自己親身經歷的林海給他們講一遍。

中華讀書報:也能從作品中看出林中少年的孤獨。孤獨中細密而豐富的觀察和發現,以及對萬物的耐心、善意和熱情、專注,尤其是寫各種動物的眼睛,以及與它們的傾訴和交流,更令人難忘。孤獨,是否也是您的創作要表達的主題之一?

張煒:也許我的全部文字中寫了太多的殘酷,太多的血淚,視角及畫面或可稍作移動。它們當各有不同的功用。這一次,我認為更多是留給母子共讀的,所以要以專門的口吻、講述專門的故事。如果要看其他,一切俱在以往的文字中。套一句外國作家的話,叫“生活在別處”。讓每一種社會事件、每一種可能性都出現在同一部作品中,既不可能也不必要。任何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美學品質,自己的結構方式和審美訴求,并且要考慮到不同的接受者。

寫作類似展示,無論含有怎樣的“深刻”和“善意”,都是一種卑劣。不僅是給予兒童的文字不能嗜血,不能骯臟和淫邪,即便是給予成年人,也要節制,不然就是放肆和無能。古今中外的大師寫盡了人性的殘酷和丑陋和變態,卻從未出現一些等而下之的、廉價而拙劣的赤裸和淋漓。

極度的孤獨、貧瘠、悲傷,也可以對應“喧嘩”“豐盛”和“歡樂”。在遲鈍和愚蠢的懵懂那里,淚水泡壞了紙頁他們也視而不見。故事背后還有另一場講述,但它們止于盲瞽。

中華讀書報:《我的原野盛宴》的不同章節各具特色,我印象最深的是寫《老呆寶》《我是飛人》,寫得最為生動有趣,所有細節和情節,都是真實的嗎?這樣的一部作品,對您來說是否完全不存在什么難度?

張煒:“非虛構”這個概念很寬廣,可能包含平常所說的“散文”和“報告文學”,但不應包括西方一度流行的“傳記小說”,如歐文·斯通他們創作的凡·高等人的書。這樣的書看起來極有趣,非常吸引人,但問題是它們的細節乃至于情節是否真實?那些對話及其中的事件和主人公的心緒,都是真的嗎?如果不是,為什么要冠以“傳記”?如果是“小說”,為什么前邊還有“傳記”兩個字?所以無論看起來多么激動人心,作為一種寫作體裁,好像是站不住腳的。我年輕時看《渴望生活》熱血沸騰,它也譯為《凡·高傳》,但后來知道摻雜了大量想象和虛構,就立刻失望了。有一種被騙感。

我們看一些重要的思想及藝術、社會的人物的記錄,要求真實可靠,用事實說話。這樣的閱讀才有意義,才不負期待。如果根據真實人物寫成小說,那就直接標以“小說”好了,不能說成“傳記”,更不能說成介于二者之間,因為世界上不能有這樣古怪的體裁。

有人可能說,世界原本就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真實,對于年代久遠的歷史人物的記錄,也只能依靠資料,那么這些資料是不是完全可靠?是的,但這里邊有個原則,即寫作者自己要完全可靠,要誠實,要盡其全力追求真實,而不能為了迎和讀者去杜撰一些心理活動、一些行為。全力追求真實尚且做不好,如果再有其他想法,事情就會變得更糟。所以現在的一些報告文學、散文,這些必須求真的體裁,有時候反而讓讀者不能信任,原因就在于體裁的邊界已經模糊。有人將這種模糊賦予了高尚的理由,即“自由”和“才華”以及“現代主義”的做派。好像到了現代,特別是到了網絡時代,怎樣寫都可以,怎樣編造都允許,因為這不過是“作品”而已。

不,寫作者雖然明白絕對的真實是不存在的,卻要絕對地去追求真實。這是寫作者的原則,是恪守,是底線。除了將情節和基本事件厘清,還要努力尋找細節,因為沒有細節的真實只是一半,甚至只是一具軀殼,所有的事物都是由細節構成的。那么這里面有一個問題,如果是他人而不是自己經歷的事情,怎么尋找細節?回憶也無濟于事。從資料中可以窺到一些,但不能想象,他人沒有權力進行這種想象。只有自己經歷的事情才能努力回憶,從中找出細節。所以這里邊有一個重要的不同或者說原則,就是屬于個人的情節和細節的記錄,全部責任都在作者自己;而關于他人的,作者只是一個調查者,有時連旁觀者都算不上,所以這就極度依賴資料,離開了資料的鋪展和想象,就成了有意的虛構。

那么寫作者關于自己的回憶,也有個誠實與否的問題。不僅是以往的事件,即便是心理活動,這些似乎難以考證的部分,也需要誠實。如果一個人在有生之年盡可能地記下往昔,不僅是那些事情的大致情形,而且還能夠還原一些細節,那當是極重要的記錄。這就是生活,被“復盤”的生活。按照一位國外大作家夸張的說法:只有記得住的日子相加起來,才叫生活。

網絡時代,寫作要更認真嚴謹節制

中華讀書報:從作品中可以看出您少年時期的閱讀和寫作,為后來走上文學創作道路埋下了怎樣的種子。成為作家,是您打小的夢想嗎?

張煒:我遇到的所有寫作者都有這方面的故事,都能為自己的工作找到清晰的來路,尋到起因,有個緣起。這種回頭追尋,有人換了個文雅的說法,叫“卻顧所來徑”。是的,所來之徑彎彎曲曲,叢林中或大城小巷中、從田野草叢或大山中,哪里都有可能。不過他一定是受到了感召和啟發,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鼓勵。寫作這種事既平凡而又偉大,“平凡”是指人人可為,它的專業屬性或許是最弱的,因為它是生命本來就有的能力和欲求,誰都有這種表達的欲望和需求,不過是方式不同罷了。有時候我們觀察下來,會發現生活中一個大字不識或依權仗勢欣欣自得、似乎與文學毫無關系的人,他們的“詩性表達”欲望原來也是強烈的。他們要生動夸張地強調某種心情和意愿,雖然沒有形成文字,也沒有進入篇章結構。“偉大”指文學可以是生命最深入最充分、最難以被消磨的記錄,是人類完美追求與設計、特別是關于心靈訴求的刻記。它還是人類文明承載和傳達的最主要最有效的方式。就生命的綜合創造強度來說,它可能是需要付出最為繁巨的勞動之一。

總之將大量時間耗在書房里的人,一定是有幸或不幸的。不幸是被這種孤獨的事業纏上了,轉眼就是一輩子,很難解脫。有幸的是如果想得開,不被它的功利性縛住手腳,而且能夠自然歡快地從事一些其他工作,那一定是愉快的。用文字寫出自己的心情,記下自己的生活,發出心中的訴求,這是文明社會中的要務。網絡時代,寫作這種事人人可為,也隨時可以發表。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要極慎重地寫下每一個字:更認真、更嚴謹、更節制。

中華讀書報:中外很多名作家都寫過兒童文學,馬克·吐溫、巴爾扎克、雨果、托爾斯泰等等,中國作家中張天翼、葉圣陶、冰心等作家的作品,也是兒童文學的開山名著。盡管每個人的創作各有特點,我還是想知道,這一早期的創作經歷對于后來的文學創作有何影響?或者說形成怎樣的基調?有兒童文學創作經驗的作家,有沒有共同點?

張煒:好作家往往都是天真爛漫的,常常會給孩子寫點什么。我們印象中的托爾斯泰是個專注于思考的人,他老人家那一把大胡子就讓我們望而卻步,好像這樣的一位老人玩笑是開不得的。他一天到晚思考的主要是道德和宗教,連沙皇對他都有些忌憚。可是他也為小朋友寫下了頑皮的故事,那個著名的人與動物一起拔大蘿卜的場景,太可愛了。還有另一個嚴肅的大詩人艾略特,這個一天到晚坐在一家銀行地下室搞金融報表的家伙,竟然為孩子寫下了一大束兒童詩,寫了各種各樣的貓。

童心是深邃之心,也是自由之心。作者如果一直能葆有為兒童寫作的心情,那么就一定能夠保持長盛不衰的寫作力。寫作深入而愉快,這是一個人的幸運;寫作浮淺而焦躁,就很煩人了。強大的責任心和道德感是作家最需要的,但卻不能因此而讓自己變成一個除了痛苦和憤怒一無所有的人,用波蘭作家米沃什的話說,就是變成了一枚“空心核桃”。

中華讀書報:最近您在漓江出版社出版了50卷的《張煒文集》,印象中這是您2018年以前的全部作品。這次出版對您來說一定是非常重要吧?

張煒:一個寫作者工作了很長時間,比如說有近50年的創作歷史,就希望把自己的文字集中到一起。這是一次重要的反省和總結的機會。每個階段都會有一些總結,但是把不同階段連接在一起,就更容易發現自己的短處。對于寫作者來說,這種盤點的方式、這種機會,也不是很多,所以會格外珍惜。這個時刻所覺悟的東西是非常寶貴的,這將促使他好好打量自己,彌補不足,然后翻開新的一頁。(夏琪)

【責任編輯:蔡奇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