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先生于2003年逝世,所留下的文字、音像等作品整理出版卻依然很頻繁,還舉行過數(shù)十次大小專題緬懷。看到與怹的合影時,會覺得諄諄教誨言猶在耳,聽聞怹的音像作品更似身臨其境。人們大多關(guān)注朱家的那幾次將文物捐獻給國家,卻只剩下“凡物有聚有散,有散有聚,聚是一樂,散而能得其所,也是一樂”這由衷的話語。適逢北京出版社編選朱家溍先生文章的《北京聞見錄》出版,再捧讀先生文字,不禁感喟,大丈夫能屈能伸,可謂好說不好做,要把自己的心供得高高的,做個精神貴族更是不易。
率真
朱家溍先生對學問從來都是實事求是,藝術(shù)上更是率真本性。當問起怹徐邦達先生字畫鑒賞水平怎樣?怹回答很直白,也不怕有人質(zhì)疑,僅是幾個字:“現(xiàn)在,就數(shù)他看東西了!”問及啟功先生書法如何?怹也不加思考地直說:“寫得好!”至于怹最后居住兩間不到三十米的西耳房,從“寶襄齋”易改為元白先生題簽的“蝸居”,這亦是生活中的不一般經(jīng)歷。
問起《一捧雪》如何?怹直接說:“這戲我沒有,只是看過幾出。”對京劇《打漁殺家》這出戲的演出評價,怹很誠懇:“這出戲我演過幾次,學的時候還真很用功,跟旦角也對過多少次。結(jié)果每次演完總有人說,后面與大教師對打的鎖喉把子很好,并沒有什么人說唱念和其他表演怎樣。后來就覺得這戲不對工,演的人物應該是不順利,索性就不演了。”
小時候我曾很得意地唱了回昆曲《長生殿·彈詞》,怹卻冷冷地說:“你的腔兒太小氣,老生唱法需要蒼涼,咬字不能跟小生一樣,只要吐字清楚,小腔兒不必跟著笛子跑。”在這一番批評后,他便把其中的《九轉(zhuǎn)貨郎兒》帶著唱了一遍,還說臉上戲要有點說書人的樣子,不能太怒也不能太喜興。
這些,能看出一位老人評價自己藝術(shù)的氣度,話語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沒有顧及面子找借口,對后輩的指導又是嚴肅直接了當,真是沒有任何掩飾的坦蕩君子之風。
雅量
君子雅量需要從氣度上感知,這是一般人學不出來的行為風度。
有一次,曲社在周銓庵老師家開會,商量下次演出哪幾出戲,老少好幾位都在座。大家提出一個劇目又一個劇目,不過都是自己喜歡唱的戲。有一出《長生殿·酒樓》,表演上要突破傳統(tǒng),打算加上耍寶劍的技巧。怹不同意這樣的演法,說這是戲里沒有的情節(jié),不必跟著流行樣子學。結(jié)果被周老師當眾痛批,怹卻很大方地撩起門簾子獨自而去。過了幾天,見到周老師又馬上拿出一盒外國煙卷,取出一支先奉上,再拿出打火機恭敬地點煙,還說:“這是‘三五牌’的,來一顆!”周老師已戒煙好幾年了,卻含蓄地笑著說:“好多年沒有抽過三五的煙了,您給我,我一定要抽一口。”得了,就這么著,兩人的過節(jié)兒也就不提啦!好似從未發(fā)生過什么事情。
跑龍?zhí)滓彩菒Z的一件軼事,可巧還有錄像為證。1985年夏,陳安娜從美國帶著攝像機搶救藝術(shù)資料,在北京大學大禮堂錄制《游園驚夢》《癡夢》《寄子》《斷橋》《絮閣》等,可是《絮閣》的一堂四個太監(jiān)就差一個人。結(jié)果怹就是這個沒商量的跑龍?zhí)捉巧贿叞鐟蜻€對我和包立講述太監(jiān)也有好戲,《鐵冠圖》的王承恩是老旦應工,《守門殺監(jiān)》《歸位》等都是好戲。而今,這個故事已鮮為人知,聽說那次的錄像技術(shù)很不成功,聲音電源沒有接好,大概也沒有怎么外流。同年秋,先生在西單長安大戲院演《浣紗記·寄子》,扮好戲后我就湊過來,說扮得太老了,并且又再問這問那。怹一開始還不厭其煩地說舊時怎樣扮戲,特別是“吊眉毛”的重要性,再強調(diào)過去老前輩們扮戲最講究吊眉毛的立度,無論程長庚還是楊小樓都對吊眉毛很在意。還比較同光十三絕和內(nèi)廷戲畫以及老照片的扮相,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開演了,只見怹一繃臉兒直說:“別再聊了,馬上就演出,再聊嗓子哽兒了,就別唱啦!”此事已經(jīng)成為在場幾位姐姐們的記憶,現(xiàn)在見面看當時的裝扮模樣,還拿“扮得太老了”取笑。
為紀念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院成立五十周年,北昆老院長金紫光先生打電話邀請曲社,卻沒什么可以贈送的禮物,就請怹寫幅字算是應酬。時間緊促,我當天晚上就到他的“蝸居”來取。我到家里一看,都已經(jīng)快八點了,怹還在西屋剛吃晚飯,好像是肉沫燴豌豆。說著就讓坐下吃,我說早吃過了。或許白天事情多回來晚了,彼此敘談一陣也就九點多。怹不急不慢地問寫什么詞兒后就到里屋,很快寫好拿出來看。三位女兒輪流陪著敘談,傳栘大姐往茶碗里續(xù)水,傳榮姐拿來在美術(shù)館展出過的兩張字畫。一張是臨寫曹全碑的隸書,另一張是不著色的墨松,好似元人筆意。怹喝了一口茶,高興地說:“寫字雖快,不討俏!作畫呢?很費時間!蕭山家鄉(xiāng)的書畫展兩種都上了,知道這是什么紙嗎?就是平時常用的元書紙,雖然便宜用起來卻很好使,也就這么遞上去了。”
我們正在談論,傳梓二姐一看剛寫的題字,當時就說下款有個錯字。怹看看后也不言語,抽了一口煙又回屋里去了。此時我們再繼續(xù)談著,勉強說應該沒有問題吧?誰知怹很快又拿來一幅新寫的,掛在書柜那張“梅竹雙清”的春條旁,大家又高興地重新欣賞。
這說改就改也是一種氣度。這真是應了那句“寫字雖快,不討俏!”的至理名言啦……
古直
朱家溍先生從事戲曲比文博專業(yè)還要早很多年。這也是怹斷定戲曲文物方面的內(nèi)行經(jīng)驗,可以說昆曲和京劇是伴隨怹一生的藝術(shù)生活之一。戲曲學者一般多是做文字考據(jù),或是舞臺實踐的藝術(shù)家,能維護歷史規(guī)律,秉性古直的學者很是少見。
晚年時,小女兒傳榮姐曾為怹整理文稿,有諸多照片文字需要核實,著實耗費不少工夫。怹最珍愛演薛仁貴的《定天山·三箭》劇照。這是一出從故宮戲曲珍本上爨弄出來的劇目,曾在勞動人民文化宮三殿演出過。排練《刀會》時怹已快八十歲了,請侯廣有先生演周倉。怹每次排戲后都會謙虛地對廣有先生說:“還有不合適的地方,您再給說說!”弄得廣有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回答,只是很誠懇地說:“您只要扮上,這戲就成啦!”怹又回過頭來說:“衛(wèi)東,咱們的詞兒還不拱嘴兒,只要一見面咱們就先過一遍!”我只說:“嘚嘞!我不再跟您聊別的啦!”試想,怹平日上午到故宮上班編書,有很多復雜的文博專業(yè)內(nèi)容要用心思。這戲的后半出唱念表演又很碎,一位耄耋老人演出來真是了不起。最后一次是在香山飯店為北大漢學會議演出招待場,幫助聯(lián)系的是敦煌學家白化文教授。大家對這場演出都很重視。這是怹八十四歲高齡的絕作,扮戲時還說九十歲再演《刀會》,不想?yún)s成了永遠的遺憾。
也是八十四歲這一年的夏天,怹在宣武少年宮禮堂由莫宣導演錄制昆曲《別母亂箭》。因是現(xiàn)場同期進行所以不能開空調(diào),戴著大扎巾盔再穿著一身硬靠的滋味可想而知。《別母》錄制過程中怹卻一直堅持不打斷,也是為了情節(jié)和感情的連貫性。可是在《亂箭》中忍不住說暫停一下,我們都認為是累了休息,誰知怹卻要重新勒頭,再把眉毛吊起來精神一下。也不過就是緩了一口氣而已,怹又從容提槍奔赴疆場鏖戰(zhàn)啦!第二天又緊接著是一出《天官賜福》,不僅群眾場花團錦簇,還把戲中的“大點魁”也添上,還堅持請祝寬、邵懷民兩位八十多歲的老先生登場,分扮五谷牛郎和天孫織女。而今看來,能留下老人們的影像資料真是善莫大焉。
在藝術(shù)上堅守古直其實很不容易,沒有見過的老東西就是新東西。這就是“復古也是創(chuàng)新”的思想架構(gòu)。還有一出是內(nèi)廷常演的《佛旨度魔》,這個戲雖然不太大卻富有哲理。每談此戲,怹都會把設想從頭至尾說一遍,還不止一次說這出戲的扮相都想好了。或許是因宗教故事上演麻煩,再有就是根據(jù)文本捏一出戲的確很難,此后這出《佛旨度魔》也就不了了之了。
怹對《長生殿》的三出老生戲:以李龜年為主的《彈詞》、以郭子儀為主的《酒樓》和以雷海青為主的《罵賊》都經(jīng)常提及。特別是這出《罵賊》,演雷海青罵安祿山的故事,唱念做舞都很繁重,并有甩發(fā)、僵尸等基本功。這出戲的扮相很別致,戴素黑相紗卻并不戴翅子,穿香色團花褶子系絲絳,黃綢條、黲滿,而且還要用很少見的黲甩發(fā),也是昆曲老外扮相中的“無雙譜”。我從清華西院的汪健君先生家拿來本子后,由怹把唱念到甩發(fā)的表演等敘述,當時我就記錄了下來,后來再見面又重新梳理了好幾遍。戲路子拉出來以后,還安排了幾位配演,可就是一直沒有機會上演,暫時也就放下了。直到2006年,我在參加技術(shù)匯演考核時才恢復出來。可惜這時,老師卻已過世三年了。有一雙八十多年前“靴子高”做的厚底靴子,是怹在輔仁大學時代演《鎮(zhèn)潭州》所穿。傳榮姐拿來這個紀念物給我,到排練時不用試就正可腳兒。2009年8月21日,我在北大舉辦昆曲老生專場,曾用這雙厚底靴子登臺,算是為這出《罵賊》留下的印跡。
朱傳栩兄是怹的六侄兒,退休之前打算唱曲吹笛,陪怹到過蘇州參加首屆昆劇節(jié)。我們北昆剛演完《琵琶記》,蔡瑤銑老師告訴說朱先生來了。隨著怹笑容可掬地走到小花園,怹一邊抽著煙一邊對我說:“給你介紹個徒弟,他是朱傳栩,我哥哥的兒子,現(xiàn)在打算學曲吹笛子。”傳栩年長我二十幾歲呀!卻說拜我為師,弄得我腦子一陣發(fā)懵!怹還說我們倆介紹他入曲社。而后,就是與傳栩兄在一起授課的日子,幾乎每周都要兩次會面,北大京昆社、中國音樂學院和上莊西山采蘋社都有我們的足跡……
這十七年來,感覺老師一直活在我們心中,參加每一次追思會都是對內(nèi)心的洗禮,仿佛怹依然在告誡著我們要珍惜古直的風格。回味老師在世時的細心叮囑,更珍惜思考怹在藝術(shù)上的格調(diào),那是永遠不能磨滅的印象。(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