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蒼南幾天，時間不長，印象卻不錯。回到家里整理照片資料，像重走了一遍，感嘆這地方真好。

　　如果再去，我會先上蒲城的城墻上闊步一番。史料記載，這城墻頂寬一丈二尺，周長五里三十步。在一丈二尺寬的城墻上徐徐而行，舉目便是蒼翠的頂魁山與對面山。對面山名字起得好，每次抬頭看這座山，它都和你面對面。

　　蒲城全名蒲壯所城，1996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城墻高一丈五尺，斑駁的石塊自明代堆積至今，經歷箭鏃硝煙，此刻布滿苔蘚藤蘿，綻放著比指甲還小的黃花。撫墻既久，覺得歷史就藏在堅固的城墻后面，比如石頭的后面；而它還會長出鮮嫩的標志物，比如野花。我喜歡在這座城墻上走，除了遠望蒼茫的大山，往下看，見得甕城有亭，有閣，有牌坊，還有古井與戲臺。蒲城位于蒼南的鄉下，但住在蒲城里面的人自稱城里人，稱住城外的人為城外人，可見這座城在當地人心中，多么重要。

　　德福灣村所在的雞籠山有一座大型明礬礦，經過幾百年的開采冶煉，形成古民居特色的工業村落。明礬礦如今不再開采，留下巨大的地下礦洞。

　　我下去探訪一番，步履所及不足礦洞百分之一。礦洞太神秘，里面究竟分成多少層，有哪些岔路，很難說得清。導游說礦洞里沒有手機信號，如果迷路，可能會永久留在這里。進礦洞，看到里面竟然還有禮堂。

　　礬礦的村落集古今風格于一體，也很好看。古村落的舊日繁華已不可見，卻仍然吸引很多游客前來，買一些木制品、棉制品、銅制品等帶回家。福德灣村被評為“中國傳統村落”，礬礦遺址也被評為“國家礦山公園”和“國家工業遺產”。

　　蒲城古屬金鄉衛，與威海衛、天津衛形成序列，是明朝抵御倭寇的軍事重鎮。在鎮上的文化客廳，我聽到一班兒童用鄉音誦讀兒歌，雖聽不懂，但覺得天真親昵。找人翻譯一下，原來是這么唱的：

　　“文昌閣，好種麥。麥開花，好種茶。茶葉果，送給外婆……”

　　還有一首描摹新娘出嫁：“一下哭，一下笑。前頭抬花轎，后頭黃狗叫。”

　　想想這位穿紅戴翠、又哭又笑的新娘子，她出嫁的情態多么鮮活。短短四句歌，連黃狗花轎都點到了，好一番喧騰的景象。

　　蒼南縣近福建，大部分人說閩南話，而金鄉話獨具一格。我問童謠班的老師，金鄉話屬于什么方言？老師告訴我，金鄉話跟周圍鄉鎮講的閩南語、甌語等不一樣，屬吳語太湖片。

　　我知道太湖離金鄉鎮有幾百公里，怎么會在這個地方遺留方言呢？這就引出了金鄉衛的話題。這里是軍事重鎮，古代朝廷派一千多名湖州兵丁來此戍衛，此地方言就是他們來過的證據。

　　我聽到小孩子用古吳語誦讀兒歌，感觸頗深。我覺得所謂文化，要有一些獨特的精神景觀，包括語言和語音。我聽說當地的學校老師還有學生家長都鼓勵孩子們說金鄉話，事實上，他們正在捍衛文化的傳統，一如懷璧。聽說有些方言區的孩子聽不懂也不會說方言了，我感覺有點遺憾。金鄉的小孩子說金鄉話，心里涌動著金鄉的山水人物，他們一定會更愛自己的家鄉。在“愛”這個字里，最美的含義包括愛家鄉。

　　蒼南有一處文化景觀叫“半書房”。半書房本部設在靈溪鎮中心湖畔風景優美的公園邊上，面積七百平方米，是由二十一位愛書人眾籌建立的文化綜合體。近年他們邀請國內學者做過幾百場演講。我幾次去半書房造訪。這里格局舒適，書香氛圍濃。書桌旁甚至樓梯上都坐滿讀者。當你看到一群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書本閱讀時，你的心也會跟著安靜。

　　在霞關鎮的山村，我又見到一座半書房，面積三百多平方米，里面布置得很精致，書品豐富，是書店加民宿的綜合體。鄉村有如此精致的書店，我還是有些意外。這樣的店開在北京南鑼鼓巷或杭州武林路也很合適。書店門前即是青石板的巷子，老人在各家門前閑坐。

　　這家書店的主人叫陳聞，本是一位語文老師。2017年她辭職開辦這家書店。

　　我問她為什么在村里建一個半書房？陳聞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為了讓她父親當上圖書館館長。陳聞的祖父和父親都是中醫，行醫一生，受到鄰里尊重。父親陳建義年輕時流連圖書館，傾心古音韻學，喜用閩南語吟誦蘇東坡詩文。他覺得最美滿的人生莫過于出任一家圖書館的館長。

　　如今，陳老先生已正式履職，每天早上從二樓起居室踱步至一樓的書店，背手轉上一圈，拿一本書翻翻，放回去；再拿本書掃一眼放回去，最后拿小凳子坐在半書房里看遠處的山峰和白云。此處是陳建義祖輩居住的家，在這里當上圖書館館長，算是滿足一個心愿。我問陳聞，書賣得好嗎？她笑答書店更多接待的是來讀書的人。書店的房子，家族集資七十多萬元裝修，在杭州工作的妹妹出資最多。書店已成為村里的公共文化空間，她自感收獲不比當教員少。

　　蒼南縣的漁寮沙灘是有名的旅游景點。對海岸線漫長的國家來說，大海不稀奇，有好沙灘的海岸才珍貴。

　　來到漁寮沙灘，天黑了。我換上游泳衣到海里游泳。此時正漲潮，我在海里享受海浪發動的巨大蕩漾，感覺自己如一葉扁舟，任爾西東。我在海里游了約兩千米返回岸上，卻并未很累。我心想，當年我也是內蒙古自治區昭烏達盟游泳隊少年乙隊的隊員啊。

　　蒼南不光風光好，也是經濟發達地區。這里有國內較大的塑編產業集群和箱包產業集群，是國內臺掛歷的生產基地，這些代表著民間資本和老百姓創造力的蓬勃旺盛。

　　行走蒼南，不要心急，慢慢走，慢慢看，這是一個值得回味的地方。（鮑爾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