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父親要來學校了。那是高三下學期,市考、省考他的成績一直很“穩定”——班級里的后五名,班主任好幾次旁敲側擊批評了他。
其實,他已經很努力了。那時早讀是七點,他五點半準時起床,在路燈下讀語文和英語,然后太陽噴薄而出,如他緘默的激情。
父親終于來了。他在下課時看見父親坐在教學樓前的石階上,瘦小的影子幾乎縮到身體里。父親一直在鄉下做豆腐,豆腐的白漸漸爬上父親的鬢角。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很慚愧。
父親帶給他一玻璃瓶的豆渣丸。父親做的豆腐,都是手工的。石磨磨豆子,用濾巾過濾,濾下的水煮成豆漿,豆漿加鹽鹵后凝結,擠出水后就是鮮嫩的豆腐。豆渣就是濾巾過濾后留下的渣滓。鄉下人珍惜五谷,那些豆渣加上地瓜粉,油炸后就是豆渣丸。
他以為父親只是給他送食物的,但他錯了。父親把他叫到一邊,說:“你以為沒有用處的豆渣,加點地瓜粉,油炸一下,也是很好吃的?!备赣H讀書不多,但他的話卻富有哲理。
此后,他依舊讓晨曦涂紅自己的臉。那年高考,他考上了省師大。班主任夸了他,他羞澀地笑了。
師大畢業后的他,當了幾年教師。因為會寫文章,被借調到縣政府工作。離開了他摯愛的學生,一段時間,他覺得有點失落。那天,父親到縣城,給他帶來豆腐。父親依舊沉默寡言,但這一次特地說起做豆腐的過程,這些雖然他都熟悉,卻從沒認真聽。父親說話時,有一句話重復了好多遍,“鹽鹵點豆腐”。他若有所悟,似乎他的人生缺少“點”的功夫。
后來他考上公務員,調到了縣紀委工作。這樣工作了好幾年,縣城的高樓大廈越來越多,可他還是普通的工作人員。那一天,父親又來縣城,給他送豆腐。大概因為當時的工作不太順心,他對父親的態度不好。父親感覺到了,也沒多問什么。臨走時,父親對他說:“城里的豆腐有的是加石膏做的,好看,不好吃?!薄拔夷脕淼亩垢惴诺角逅?,好幾天都不會壞?!?/p>
他隱隱能夠理解父親的話。但他沒有向父親求證,即使問了,想必父親也說不出道道來。
他雖然是普通干部,但“示好”的人還是不少,他都回絕了,父親的話總在他耳邊回蕩。
幾年后,他成了紀檢組組長。父親八十多歲了,還在鄉下做豆腐,他想接父親到城里,父親執意不肯,說不習慣。
父親偶爾到縣城,帶來的還是豆腐,理由很簡單,孫子愛吃。他有時做做“數學題”,一小板豆腐街上賣三塊錢,父親到縣城,來回車費是十二塊錢……不過,這樣的算術他從未跟父親說過。
父親來到城里,每次呆的時間不長,他是怕給孩子添麻煩。臨走時,總會留下一句叮囑:“把豆腐養在清水里,不會壞?!?/p>
他不知道父親是否有言外之意。他身邊有個別同事“變質”了,鋃鐺入獄。有時在查辦案件時,他會說起父親重復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那句話,“把豆腐養在清水里,不會壞”。
有一次,妻子煮了很可口的湯,喝不完,但他舍不得倒掉,剛好父親來縣城送豆腐,他就把豆腐擱進湯里,想著第二天喝豆腐湯。到了第二天,他驚訝地發現,豆腐已經餿了,湯自然無法再喝。
他突然明白了,人就像豆腐,如果不能用清水修養自身,等待自己的可能就是“餿了”。
幾天后,父親到縣城給孫子送豆腐。他留父親吃午飯,自己下廚,做了幾道菜,其中一道就是用父親送來的豆腐做的“小蔥拌豆腐”。
后來,他給縣里的干部講廉課,信手拈來了“清水養豆腐”的比喻,引來滿堂掌聲。講完后走出會場,他突然感覺自己就像一片水,清澈的,能映出藍天和白云……(紀鳴 作者單位:福建省莆田市城廂區紀委監委)